《通向罗马之路》第3章:(6)罗马的黑夜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恐惧黑夜的降临。天一黑，心就有一种很空漠的感觉。自从那天晚上和丈夫吵了架，自己走出家门，那时候除了丈夫家的人，谁也不认识，离开家，无非只有一块空地可去。初春的夜晚，风有点凉。站在那块空地，眼前是黑压压的野草，我开始抽泣，抽泣了很久，不知怎么就想起离开北京的那个晚上，想起那些向我挥手的亲朋好友，想起火车外黑色的田野。哭的时候大概很后悔离开了家，所以离开的夜晚变得非常清晰。

我哭了很久，很多年没有那样哭过。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家，一个陌生的环境，多日的孤独压抑在那个晚上都泄了出来。

当我擦干眼泪，仰望天空，发现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黑色把天幕凝固了，黑得很像中国的墨汁。第一次来罗马就觉得它的夜使人不安，即便那时候和丈夫恋得火热。真正到了罗马，我看到了我所生活过的城市最黑暗的夜，它的黑暗把我的心笼罩得更加忧伤，觉得呼吸都困难。

好似眼泪流干了，觉得脸上的皮肤有点干，微风吹进衣服里，身体开始发抖。

我双臂环抱住我的身体，空的，怀里没有孩子，两只乳房有点涨，应该又充满了奶水。儿子在他的小床上熟睡，醒来会找妈妈的奶，想到他，我转身走上回家的路。

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心底非常孤独，其实，我的工作使我有机会经常出入宴会，在一阵快乐的欢聚之后，我开着车消失在夜里，依旧感觉孤独，觉得整个车流和车外的世界与我没有很大的关系。

我学会了上网，这个恶习浪费了我夜晚很多时间，对于总是没时间的我似乎真的是一种罪恶。但我总是相信，甚至渴望有人和自己一样，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和我一样孤单，向外面发送着SOS信号。觉得在网络世界里我很真实，对网友说我孤独，在虚拟的世界里倾诉我的愁肠，在现实的世界，我要是这样说，人们会说我无病呻吟。

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在罗马的一个广场等一个摄影师，按中国人的习惯，我准时到了，他按意大利人的做法，迟了。正好那里有个加油站，一个肤色半黑的印度人站在那里，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我上去和他搭讪，问他在意大利的生活。他告诉我，他是电工，妻子和孩子都在印度，每天晚上都到这个加油站等客人，帮人加油，遇到大方点的人会给一欧元的小费，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给。过去我以为晚上在加油站守夜的人是老板雇佣的，那天晚上才知道他们得到一个加油站的守夜权已经很幸运了。我问他是否觉得孤独，他回答说，“过往的车很多，我的内心还是孤独”。我的朋友到了，该向他告别，他用力握了我的手。他的话我一直记得，那个路灯下的影子一直清晰，到现在我还会想起他，只是再没有机会夜晚路过那个加油站。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罗马的夜不那么黑了。那是一次去北京的路途上，我坐在飞机里，起飞后我看着窗外，忽然发现罗马的夜空并不是漆黑的，而是深蓝的。那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蓝色，有点像那年宝格丽的香水瓶子，当然比那个深。有点像月光下的大海，天上的稀少的星星好像在夜幕上镶了几颗钻石，也许那晚我的心情不坏，看到夜空不觉得空阔，人也不觉得孤单，所以夜也变得美了。

夜，是我儿童时代编织梦的空间，那时候喜欢黑夜，尤其和父母到乡下生活的三年，常常和我的朋友躺在麦秸朵看夜空，数星星，那时候看清楚了牛郎和织女星是怎样被分离，银河虽然美却让人看了心酸。

不记得在巴黎有过多少心孤寂的夜，后来上了舞台，演出都是夜晚，只觉得巴黎的夜很美，让我年轻的心充满了幻想。觉得巴黎的灯火很妖艳，很像街头站着的性感妓女。

大概我知道自己定居海外了，心里就开始了孤独的远征，不知哪天可以停下来，所以开始恐惧黑暗。我想海外的移民多多少少都会有孤独的感觉，这感觉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人可以恐惧黑夜，但是毕竟有太阳升起的早晨。每晚入睡的时候，我会想憧憬第二天的太阳。

就象昼夜的变化，生活就是这样，让人悲伤，欢乐，罗马也就这样，给我欢乐，给过我忧伤，像世界上任何一块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