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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罗马之路》第3章:(7)囚犯与偷渡客的来信

2013年08月20日 15:52 来源:意大利《世界中国》杂志  作者: 胡兰波

 

2000年,我在罗马《新华时报》做记者时,开了一个专栏,专门写华侨各种各样的问题,也写中国人如何看意大利人,如何与他们相处的经验。这个专栏受到读者欢迎,时不时会有人来信来稿。有一天我同时收到了两封信,一个是一个偷渡客的,讲述了他偷渡路途的过程、目前的生活状况及心理状况。他到意大利以后后悔莫及,希望报社可以把他的稿子登出,以告诫欲偷渡的人不要走他的路。另一封信来自巴维亚的一个监狱,囚犯说没有很多钱,要求订3个月的报纸,当时报社不接受少于6个月的订户。后者的信引起我极大的好奇,因为我从没想过意大利的监狱也关着中国犯人。

我给他回了信,希望他可以告诉我他入狱的原因,作为交换条件,我免费寄给他报纸。几天后他给我来了一封很长的信。

 

您好!

看完您的信,我的心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可能我找到了在我身上象恐龙一样已经灭绝的感觉, 一种纠缠不清的感觉溢了出来,我知道那是我发自内心对您的敬意和感激,您发自肺腑真诚的关心和安慰,使我心头大震,一股久违了的热流冲击着我那早已冰冷的心,使我在绝望之中对人世又多了一份热爱。

我今年26岁,生日还要等下一个春天,出生地是浙江青田,童年和少年都在这个不大也不小,风景还算秀丽的小城度过,父母都是普通的机关工作人员,我对父母最深的印象是他们都很善良坦诚实,而且很敬业。家中还有和我从小相伴长大、感情深厚的姐姐,她很美丽,和我父母一样也很随和善良,好几年前大学毕业了,也在机关上班,今年夏季刚刚结婚,可是我只能在狱中为她祝福,心理的那份失落也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的爷爷奶奶对我很好,也许在我小时候他们曾经为有我这样的孙子而骄傲,我深深眷恋的爷爷去世已有两年多,依旧记得我在电话里得知爷爷将不久于人世时,我不顾旁人当众放声痛哭的情景。我奶奶用那种农村妇女特有的固执和忠诚依旧独自住在乡下,可能是她太怀念和我爷爷一起并肩走过的日子,可能是住在乡下每天都能和我爷爷谈心,不至于我爷爷太孤单了吧!我入狱已有一年,很少知道奶奶的近况,有些事情我更是不敢想象太多。

  在我结婚之前,我感觉到自己一生会有一番作为,因为经常正面或侧面听到旁人对我的夸奖。现在回想起那时憧憬过的梦想和旁人看我的眼神,再想到今日沦为一名犯人,真有心神俱灭的感觉。我和妻子的婚姻,也许就是属于错位的婚姻,可能我的现状真有和我难以承受婚姻的压力有着间接或直接的关系。但是作为一名男子汉我并不想用怨天尤人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遭遇,我心里明白,太多的埋怨本身就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有些我对自己婚姻的感想,不知我可否与您倾诉?如您成为我倾诉的对象我自然欣喜若狂。

  我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是他人难以理解的,这有许多原因,包括我从小受家庭教育的影响,婚姻状况,我所犯罪行的严重性,还有我和另一些同案犯包括另一些社会中人的种种怨恨,检察原控告我的罪名是绑架、偷渡、有组织犯罪。熟悉法律的人都清楚,如果我罪名成立最高刑期是30年。

 曾想过写一篇文章,讲述我在监狱里的感受和另一些我经历过的遭遇,也想让广大侨胞从中吸取教训,但是我的心还一直处在恐慌和痛苦中不能自拔。今日我看过您的信后,受到极大的鼓舞。如我能力允许,我定会完成您对我的期望,但不是合作,我自知自己太渺小,又怎么能谈得上合作,请给我一小块地自容。

    我心里还不明白怎样写一些题材较好,什么样的文章能被读者接受,请问可否来信知道我一些方法。由于我长时间的被痛苦煎熬和我从未写过象样的文章,我很担心自己会有负您的寄望,首先请原谅我的无能。我关押的地方离米兰较近,由于我是属于重刑犯,关押的自然也是特别管制的监狱,里面要求之严更是不能一时诉说清楚。虽然我也可通过正规的手续办理会见,只是我不愿意您为了我花费时间。我现在的心态您不能理解,我面对许多错综复杂的问题,人在疯狂中不知心里责备过自己多少次,我不再愿意任何关心我的人再为我付出什么。如果有可能我会近期内申请照张相片寄给您,不过还需一个月时间。

  我的确很年轻,但我的种种经历也让我饱尝了许多滋味,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会被岁月匆匆的脚步慢慢磨去,但是今日我从收到您的信开始所产生一系列对您的敬意和冲动是我刻意要记住的,并且我已在心里发誓,永远不要忘记您的安慰和同情。再次感激!

陈练林

他没有按我的要求谈他具体入狱的原因,但信中已经说明是与偷渡的组织工作有关。

同时,我约了偷渡客陈健见面,约会地点在西班牙广场地铁出口,那天天很阴,有点冷。我出了地铁,见到一个穿着黄色皮夹克白色衬衣的中年男人,个子较矮。见到我,他好像很高兴,笑得嘴一直张着。我们来到一个酒吧,坐下来,听他讲述他到意大利以后的经历和在中国的生活。

我在中国的浙江本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一个木材厂做个小负责人,后来,与同事不合,离开了木材厂,去做木材生意。开始赚了钱,还买下一所房子。只是95年后生意不好做了,一直在亏损。2000年有一天回家乡拉木料时认识了一个女人,她的丈夫在意大利,她说在意大利挣钱特多,劝我也去。后来我才知道她把我介绍给蛇头,拿走5000元的介绍费。我相信了老乡的话,回家后与家人商量,想外出闯闯,首先可以摆脱生意的困境,再有姐妹也都下岗,我如果能干出些名堂,会给全家都带来希望。哪里知道,蛇头是在骗人,他们说在意大利很容易每个月挣一万,好的工作还可以挣到2万。我的家人把积蓄全部拿出来支援我,我又用我的房子作抵押,向银行借了7万元,交了蛇头10万5千元,在国内为办手续花去1万5千的交通费、食宿费,一共花了12万元人民币。

我的爸爸在我走后生了病,手术费需要3万,可是我爸因为我的负债,再也不不肯借钱,拒绝手术,在我离家后半年后,他永远离开了我。那天我还在电话里对他喊爸爸,对不起……对不起……,他已经不能讲话,十分钟后,他就咽气了。如果我不来意大利,他会接受手术的,他会活着的。

到了这里,才知道大家的日子那么难。我现在每天洗碗,一个月挣900.000里拉。我常常想,回去算了,可是,一想到那十几万元的债务,又低头洗起碗……我今生最大的悔恨就是偷渡出国。

以下是陈健的稿子。

 

收手吧,蛇头们

  别再害人了!由于你们的诱导,使国内许多不知情的人一个一个的踏上了一条与死神交臂的路。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偷渡的危险和蛇头们的狠毒,我把我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当然,我的经历不能算是走这条路的人中最苦的,但比我幸运的人也不会很多。

  我于今年4月17日到达南斯拉夫,一下飞机,就被中国籍的蛇头们接进了一栋偏僻的房子里。尽管偏僻,蛇头们还是不许我们说话、不许开灯、不准走出房门。同时,要交出人民币、美金、护照,并剪掉所有物品的中国字。由于偷渡者甚多,须分批走,轮到我时,已经在南斯拉夫度过了12个昼夜。在此期间已有传闻,前几批偷渡过去的人中有87人被抓,有2名逃脱者摔断了腿。

29日晚,蛇头们把我们一行18人,其中5名是女同胞交给了外国蛇头。坐了约4个小时的车,接着是跑步——坐小船——再跑步约3个小时,至另一辆货车,蛇头们把我们搜身后塞进距车顶只有40厘米的夹层里。又行进3小时,凌晨7点,让我们躲进一个约10平方米的小棚内,一直到傍晚。蛇头拿来一只马桶,我们打着手势说渴啦,饿啦,而他却径自走了。此刻,下起了倾盆大雨,温度急剧下降,又没有任何遮掩之物,冻得我们上下牙直打架,但我们大家都不敢吭声。一直挨到第二天下午3点多,蛇头才拿了3块面包和一些水来,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抢光了,饿极了的人们在臭气冲天的马桶旁狼吞虎咽起来,我和几个本分一点的人只得到一点水。那镜头,人哪!真想不到……。

  就这样,他隔三叉五地拿一点面包及水上来,我们在没被饿死的情况下呆了10天。之后,他又把我们塞进了原汽车的夹层里,开了10个小时,最后把我们转交给了另外一伙蛇头。

这次我们被带进了一个8平方米左右且非常潮湿的一个废弃油坊,根本无法睡。之后,蛇头拿来了半桶没有任何调料的面条,没有碗,没有筷子,求生的本能使我学会用手抓着面条吃起来,如此又是2天。他用小货车把我们运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交给另外一伙蛇头。 经再次搜身后把我们装进了货车底下2个只有约3米长,60公分宽,1米高的工具箱里,其处境可想而知,幸运的是我们没有象英国那58人一样被闷死。开了十多个小时的车到了意大利,他把我们放出来交给了中国籍蛇头。

  本以为都是中国人,会善待一些,没想到你们比外国蛇头更狠毒:殴打、强奸自己的同胞。本来讲好送到最终目的地交给来接的人才付钱,可你们硬要在意大利边陲地方就要我们家里付钱,买张火车票要我们自己走,否则就打。我曾亲眼目睹了一位青田籍男子要求你们送到目的地才付钱而招来一顿毒打,且打得那样狠;也曾亲耳听到一位姑娘被你们强奸而发出的惨叫声,我们在屋里因自身难保而无法帮助他俩。你们可知道,许多人都是受骗靠贷款、借款并闯过了鬼门关才来到了意大利的。万一在火车上警察查身份证,你叫我们拿什么给人家?你们是挣了钱,可我想起了一句话:恶到尽头总有报。自从上次英国58人惨案之后,国内掀起一场抓蛇头的运动,说不定你们中有人也榜上有名。所以,我警劝你们一句收手吧,蛇头们!

在2001年1月我的杂志创刊号里,登载了陈练林和陈健的文章,在侨界引起很大反响,《人民日报》也转载了我们的文章。

我一直和监狱的陈练林通信,在2000年的圣诞节,给他寄去了一盒巧克力和一张贺卡。

一个大雨滂沱的星期天,有人按我家门铃,回答是中国人。我跑到楼下,见一个陌生的高大英俊的中国小伙子站在门前。他见到我,嘴唇抖着,我是陈练林。我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会出来?

他禁不住地过来拥抱我,他的身体在发抖,我请他进了家门。他一直发抖,身体颤抖,说话的时候嘴也颤抖。他告诉我他和他的朋友因为揭发上司而获得狱外保释。

出狱以后,他一直住在距离罗马80公里外的一个小城,有时会让我帮他给宪兵队打个电话,说一些事。

几个月后,他离开了意大利,临行那天请我在罗马吃了午饭,然后,留给我一封12页的信。最后,他用意大利的告别方式吻了我的脸,说:我混好那天会来找你的。

回到家里我读了他的信,他把自己入狱和出狱的全部过程写了出来,很多事他过去没有告诉过我。还说了他出狱后晒太阳的感觉,他说他认为自己连晒太阳的资格都没有,最后他说希望我不要很快忘记他。

从他走后,每年的圣诞节他会发给我一张贺卡,有的时候,贺卡来自法国,有时来自沙特阿拉伯,我无法回信,因为没有他的地址。

我一直在等着他混好的那天。